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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7章 笠翁游世篇叁(第2页)

不过半个时辰,一幅烟云变幻、鬼气森森的地府幽冥图,竟在木板上磅礴而生!那些忘川血红的彼岸花,仿佛活了过来,散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。

石涛起身,拍拍僧衣上的尘土颜料,指着那木板继续说道:“以此作衬,那痴魂怨魄行于其间,方不似在纸扎铺里打转。生与死,情与孽,皆在其中矣。”

“神乎其技!真乃神乎其技……”李渔抚掌大赞,心中震撼无以复加,“大师此画,顿使这《奈何天》有了魂魄!不知润笔几何?笠翁定当……”

石涛摆摆手,毫不客气地打断李渔说话,眼神淡漠如古井:“换几餐素斋,一宿干爽地铺足矣。明日启程,黄山云海待我去画,那才是天地大戏台。”

说罢,竟真不再看那耗尽心血、令人惊心动魄的画板一眼,转身寻袁枚讨茶喝去了。李渔望着这画技通神却视金钱如粪土、视功名如浮云的奇人背影,一时怔忡,心中五味杂陈。

石涛的幽冥山水衬景一立,《奈何天》甫一上演,便引得满堂惊叹与战栗。那阴森诡谲的氛围,因这活生生的“地狱图”而倍添真实与压迫感。台上伶人演至忘川河畔生离死别,台下竟有无数女眷以帕掩面,低泣出声。

戏正酣处,李渔在后台调度帷幄,忽见角落最暗的阴影里,蹲着一个年轻人,身形单薄如纸,抱膝缩成一团,正是班子里新来的杂役曹沾,字雪芹。

曹沾直勾勾盯着戏台上演那“离魂”、“化星”的凄美一幕,脸色苍白得吓人,嘴唇微微翕动,似在无声念叨什么,整个人沉浸在一种恍惚的状态中。

李渔认得此人,性情孤僻,常独自呆,刚雇来不久,只做些搬运道具、抄写曲词的粗活,字迹倒是极好。

“雪芹?不去前头帮手,蹲在这里作甚?”李渔走上前去,温言问道。

曹雪芹如梦初醒,浑身剧烈一颤,慌忙低下头,手却下意识地紧紧攥住胸前衣襟,仿佛护着什么稀世珍宝。李渔眼尖,瞥见他指缝间透出一抹刺目的、不似凡物的殷红。

李渔蹲下身,声音放得更缓:“手里藏的什么?可是身子不适?脸色如此难看。”

曹雪芹犹豫片刻,身体微微抖,终于缓缓摊开手掌。掌心赫然是一枚鸡蛋大小、赤红如凝固鲜血般的奇石!

石质温润细腻,血色纹路在后台昏暗摇曳的烛光下,仿佛在缓缓流动,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妖异邪魅与深入骨髓的悲凉。那红色,竟与石涛画中彼岸花的血砂之色,隐隐呼应。

“这……这石头……好像……要说话……”曹雪芹声音颤,带着梦呓般的空洞迷茫。

“班主……我……我夜夜都梦见它……梦见一座好大好大的红玉楼阁,雕梁画栋,琉璃溢彩,里面住着许多仙女似的姑娘……还有一个衔着玉出生的公子……”曹雪芹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,眼神飘向戏台方向,仿佛那里正上演着他的梦境。

顿了片刻,曹雪芹继续说:“那公子与楼中女子的情缘纠葛,春日里葬花落泪的妹妹,扑蝶的姐姐,共读《西厢》的悸动…”

“最心爱的那位妹妹……身子弱得像柳絮,在一个凄风苦雨的寒夜……咳尽了血……就……就没了……”曹雪芹的声音哽咽,眼中泪水无声滚落,“后来……家道败了,像戏里的大厦倾颓……抄家的官兵如狼似虎……那公子……他……他离开那红玉楼时……”

曹雪芹猛地抬起头,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李渔,仿佛要将他看穿,“怀里紧紧抱着的……不是金银财宝……不是诗书字画……而是……”他用力将血玉按在胸口,声音凄厉如啼血杜鹃,“而是这块石头!梦里那公子……他抱着这块石头!就像抱着……抱着他死去的魂儿!抱着他再也回不去的……大观园!”说到最后,曹雪芹泣不成声,瘦削的肩膀剧烈耸动。

后台喧嚣的锣鼓点、伶人投入的唱念声仿佛瞬间远去。李渔看着曹雪芹手中那块血光流转、仿佛有生命搏动般的石头,听着那荒诞离奇却又浸透骨髓悲凉的梦境,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天灵盖,浑身汗毛倒竖。

这石头,这梦,这年轻人眼中深不见底的哀伤与执念,竟比他笔下任何传奇话本,都更显诡谲莫测,也更直指人心深处那点难以言说的苍凉、幻灭与不灭的情痴。

他想起昨夜灯下重读《牡丹亭》,汤显祖那句“情不知所起,一往而深。生者可以死,死可以生”如惊雷般在脑海炸响。

眼前这曹雪芹,他的“情”与“梦”,又是何等惊心动魄?

李渔沉默良久,千言万语堵在喉头,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。他伸出手,轻轻拍了拍曹雪芹瘦削而颤抖的肩头,低声道:“痴儿……也是个情根深种的痴儿啊……”

那枚血石在昏暗的光线下,仿佛无声地搏动着,将后台的阴影都染上了一层不祥的赤色。

欲知后事如何,请听下回分解!(未完待续……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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